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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是讲理的地方,父亲最终没有觉悟

2014-09-17 小花生网

檩子语:最近出来一些文章,都是“红色”后代们“冷分析”他们的父辈的。跟以往的“我的爸爸,我的妈妈”类忆文不一样,这些文章能够客观冷静地描述和分析父辈,分析父辈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,不再美化、不再煽情。读来,还颇受启发。曾有篇文章,叫家是讲理的地方》,感觉和今天的主题还比较契合,先摘引一段:


常听人说,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。其实,家是公民训练最重要的课堂。在家这种安全的环境里,都讲不了道理,出了家门,又如何在社会上讲理?


家不光是讲理的地方。除了道理,尚需关心、理解、包容和爱。如果说“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”,那就有点捣浆糊了。再到“家里是不讲道理的地方”,就是胡搅蛮缠了。


一个家庭,就好比是一个木桶,生活的水准,最终会降到最不讲理的人的水平。如果双方不携手共同成长,而靠蛮不讲理达成的和谐,是无奈的“含糊忍痛”。它所造成的问题,最终会超过它所解决的问题。


如果有了孩子,这样的环境,让孩子看见大人的世界,不是谁有道理谁胜,而是谁嘴大谁胜,谁嗓门高谁胜,谁刁蛮谁胜,这对于孩子,又是什么样的教育? (南桥)


父亲最终没有觉悟

邢小群/文


父亲死得非常寂寞。如同他卧床两年多的寂寞。2005年,我们在保定烈士陵园的公墓里,给父亲买了一处墓地,黑色大理石墓碑,用他的书法手迹、代表作目录和照片,设计了前后的碑文。不管今天、明天的人们怎样看待他,我们觉得,似乎只有这样,对他的一生才算有个交代。


我要说的父亲,是新中国后没有大坎坷也不走运的作家;一个常人都视为很好的同志;一个让儿女们心寒的父亲;一个妻子不希望与其同穴的丈夫。


一、没有大坎坷也不走运的作家


也许,父亲邢野算得上是一个有点名气的作家。与其说是人有名,不如说是他的作品有名,那就是1955年上演的电影《平原游击队》。这部电影是根据父亲1950年写的话剧《游击队长》改编的,合作者是剧作家羽山。


此处省略部分文字,主要讲父亲邢野事业上的经历 -从一个农村少年到加入共产党文艺团体,经历49年后的各种政治运动等 ......


其实,电影《平原游击队》,既是父亲的创作高峰,也是他创作式微的开始。从1963年以后,除了零星发表一两首诗外,父亲基本上没有什么作品了。当时他才四十五岁。记得那时看到的父亲,除了练习书法,就是整天沉默不语地抽烟。


父亲与多数同时代的作家一样,对毛泽东的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虔诚遵奉。经验告诉他们,稍微有些独立思考,肯定会出问题。记得“文革”中,他为了让我们放心,曾认真地向我们保证:“我在历次运动中,都没有问题。”现在看,父亲能做到无问题,可能就是1949年以后写作不沾现实的边儿,遇事少发言吧?


父亲认识的人很多,人缘也不见得不好,但朋友不多。仅联大文工团时与他合作过、交往过的名气很大的文化人就有不少,后来都没有什么联系。


父亲在作协外委会副主任任上多年,后来在很多人的回忆文章中,谈到当年的运动,几乎没有人提到父亲的名字。可见在人们的印象中,他没有多少斗争的积极性,起码没有积极斗争过谁,更没有落井下石的事。父亲的不多说话、不爱表现的性格,成就了他好人的名声。在文艺界的一些场合,当有人介绍说,这是邢野同志的女儿,得到的反应多是:哦,邢野同志?我认识,代问他好!没有进一步的关切,也没有几经灾难、荣辱升沉之后人与人之间避免不了的尴尬、冷漠,抑或仇怨之类的神色。作为父亲的女儿,我得到的也仅仅是这些点到为止的友好和客气。


二、一个让儿女们心寒的父亲


很少露出笑容


邢野是一个不走运的作家。他是一个好父亲吗?也不是!


从我记事起,父亲很少在我们面前露出笑容,很少和我们说话。他晚上睡得晚,早上起得迟。因为他是作家,所以在家里的时间很多。以至于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作家就是坐在家里。


从我们出生,请保姆、入托、生病看病、上学,他什么都不管。那时我们上幼儿园,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,印象中,父亲从来没有接送过我们。家里的电灯、马桶之类的东西坏了,他一次次催促别人想办法解决,自己是绝不动手的。有一次母亲不在家,家里的水龙头坏了,水溢四处,十来岁的二姐吓坏了,赶快告诉父亲,父亲二话不说先给了她一耳光:“还不快去找人修理!”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少不更事的孩子:这种事,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


1950到1960年代,我们经常搬家。从北京到保定,从保定到石家庄,从石家庄到天津,又从天津回到北京。落户口、转学、入托、捆运行李,都是母亲的事,上小学、初中的女孩子当帮手。所以母亲常说:“咱们家没有男人!” 1960年代初,母亲下乡“四清”,父亲刚给母亲发走一封信,就开始写另一封信。一封信断断续续写几天,写什么?无非是:一、今天小群要买鞋;二、小明参加少先队要买白衬衫;三、谁、谁要交什么费用……待母亲回了信,父亲再让大的领着小的去买。记得我上小学时,父亲只和我拉过两次手。一次是在我六七岁时,跟在父母身边走,要过马路时,他拉起了我的手;一次是“文革”期间,父亲从接受审查的学习班回到久别的家,这时家已随着母亲的下放安置在了山西洪洞县侯村。听说父亲回来了,我从插队点上急匆匆赶回去看他。到家时,父亲正在灶前拉风箱,看到了我,立即站起来,很高兴,像对久别的朋友一样伸出手来和我相握。我有点受宠若惊。大概是出于对外交往的习惯,或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父女几年不见的心情。据我所知,在我们这类干部家庭,无论为父母的还是为子女的,根本没有相拥的体验,因为那属于要抵制的资产阶级情调。


父亲对我有了些许尊重,可能与“文革”中对他的保护有关。


“文革”初,中央文革文艺组为修改《平原游击队》,把他从山西借到了北京。后来有人透露给我们:山西省文联的造反派要到北京抓他。当晚,母亲和大姐把我从车窗塞进拥挤的火车车厢,让我连夜赶到北京,给他报信儿。父亲立即转移到了乡下,躲避了可能的皮肉之苦。当时我十四岁。


“文革”中,不管父亲身上被泼了多少污水——如说他是国民党中统特务,我们始终认为他是好人,我们姊妹兄弟中没人申明与他脱离父子(女)关系。因为我们从没有发现他有任何违反共产党员党性原则的行为。虽然父亲对我们少有那种唱高调一类的教育,但遇到我们姐妹入团入党一类的事,脸上也会出现难得的笑意与颔首。父亲不善表达与表现,“文革”中竟然也有那么一段时间,天天主动带着我们“早请示”。


暴躁得异常


对孩子们不理不问,倒是好事,我们自由的空间很大。除了到学校上课,我和妹妹到处疯跑,今天割草养兔子,明天捞蝌蚪,后天捡碎玻璃、烂铁卖钱看电影,他一概不知道。现在的小孩子出了家门似乎险象丛生,而我们童年的快乐,是在家庭外面的天地中获得的。


在家里,我们的心永远在嗓子眼儿处吊着,很紧张。我敢说,我们见到父亲的样子就像羊见到狼,充满恐惧。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说“错”了什么话,做“错”了什么事,让他看着不顺眼,一巴掌就会扇过来,扇得我们双眼冒金星。我感觉,扇来扇去,都被扇傻了。上小学时,只有老师经常夸我聪明,因为我在班上的成绩总是第一名或第二名;母亲也常说我人小鬼大,比较机灵,见情况不好,能及时脱身。否则,我会在父亲的巴掌下成为很自卑的女孩儿。我的二姐性格倔强,遭遇到的巴掌更多。我妹妹比较娇气,挨一次巴掌,能哭上两三个钟头,直到哭不出声儿为止。这一点让父亲很头疼,故妹妹挨的巴掌要少得多。


他唯一宠爱的是我大姐,我从没有见他打过大姐。也许是大姐最先给他带来为人父的欢愉?也许是大姐长得极像他离开人世的母亲——我们的奶奶——他打大姐如同打了母亲?是不是女孩子多了,烦了,父亲才这样了呢?也不是,在我妹妹之后,母亲生了我的双胞胎弟弟。开始,他是喜欢的,高兴了也要抱一抱,待弟弟长大不大听话、开始与街邻的孩子打架,他的巴掌就上来了。等弟弟们更大,他伸手够不着时,就抄棍子、拿铁锹,往他们身上抡。


母亲也不善于儿女情长,她属于工作型的人。母亲在外面认真、亢奋的工作状态,让你觉得只有工作才能实现她的生命价值。偏偏事与愿违,1949年以后,她十年当中生了七个孩子(一个六岁时夭折),无情地消耗着她年轻的生命。她记恨在心的是,当年她想做流产,请单位出证明,党组织批评了她,让她做检讨,还组织女同志去参观苏联的母亲英雄展览。让她们看看苏联母亲英雄如何将十一个子女培养为工程师、飞行员、教授一类的栋梁之才。这种脱离实际教条式的宣教,效果之差可以想见,烦于家务的母亲并没有因此增长多少对儿女的耐心。


以他为中心


父亲在家里,一切以他为中心。


从我记事起,他与我们的联系,就是支使我们做事:买东西、扫地、洗菜、倒垃圾、买煤球、打煤糕(用煤面和黄土做成的煤块)、给他洗衣服。他自己从来不上街采买。家庭日用购买除了母亲就是我们,包括父亲自己用的烟茶、火柴、墨水、浆糊、邮票……1961年,我九岁,正是经济最困难时期,父亲有胃病,要吃精细一点的蔬菜,经常让我坐电车从北京和平里到东单菜市场给他买菜。那是十几站的路程。他大概觉得我胆子大,泼辣一些。一个九岁的小姑娘,挎着大篮子,上车、下车,走几步,歇一歇。在冬天的风雪中,我的双手冻得通红,裂开了那么多的口子,疼死了!父亲的眼睛,绝不会注意到我的手,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痛?当我一步一步往家走的时候,总觉得自己就像传说故事中的童养媳。


我们家在农村插队的时候,有一次,父亲让上小学的弟弟到五里外的镇上给他发一封信,弟弟说,我还要上学去呢。他立刻瞪起眼睛。母亲悄悄告诉弟弟,先把信放在书包里,放学后再去发。我们所有的孩子都经历过,当父亲让我们为他做事的时候,不管你是否要去上学、要做作业、在高考复习,或在拉琴、在看书,稍有怠慢,他就会瞪眼睛;稍有解释,就被视为顶嘴,巴掌很快就会跟上来。


有一次父亲让弟弟做什么事,弟弟没有去,父亲拿起捅炉子的铁捅条就往他身上抡。弟弟急了,说他是秦始皇!暴君!他说:“我就是秦始皇!我就是暴君!你们能怎么样?”毛泽东少年时候,威胁他的父亲: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,我就跳池塘。我们原以为,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,反抗是有效的,可是在我们家行不通,下一轮的暴力仍会出现。


我曾看到诗人李季带着孩子们去游泳,诗人闻捷带着几个女儿去公园,我们的父亲从来没有带我们去哪儿玩过。小学唯一一次去动物园,是妈妈带我们姐妹四个去的。


后来我看《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》一书,看得泪流满面:如此大学问家,如此深厚的父爱,实在不敢想象。梁启超有那么多孩子,对哪个都不怠慢,从孩子们的学习、做人到婚嫁,都关怀备至。他对孩子的尊重和理解,让我看到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人文修养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。


父亲在共产党队伍中算是文化水平较高的,他学至高中,参加革命后与自己的家庭断绝了关系。我不明白:你邢野同志毕竟看了不少五四新文化时代的书,毕竟参加了反封建、求民主的革命队伍,为什么最基本的人权、平等、个性的精神在你这里几乎是空白?(不过,对我们的婚姻,他没有过多干涉)反封建不正是共产党号召人民跟自己走的口号吗?我反复地想过:这个社会如果连邢野的“封建专制残余”都改造不了,人们的信服将从哪里开始呢?共和国成立后,没有人对这支革命队伍的人施以家庭的文明伦理规范,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也就只能因袭传统的宗法秩序了。


后来看到李南央写的《我有这样一个母亲》,觉得写得好。也许她对母亲的被扭曲欠缺客观理解,也许有些人一方面认为她写得真实,一方面又觉得她忤逆。我还是认为李南央写出了这个队伍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类人。


三、也不是一个好丈夫


组织安排的婚姻


以父亲的脾气,他和母亲吵架是家常便饭。记得我七岁那年,听到他们吵架,母亲大喊着 49 32462 49 15989 0 0 3637 0 0:00:08 0:00:04 0:00:04 3637离婚!这些孩子想要谁,你带走。我非常害怕,心想,千万别把我分配给爸爸。后妈是怎么回事先别说,单凭爸爸的巴掌就够我吃喝的了。


我的母亲出身在一个宗法观念很强的乡村家庭。她的爷爷、奶奶、父亲极其重男轻女。她的两个妹妹都是因为有病不给治,在不理不问中死去。母亲小时候得了伤寒病,是在她舅舅家治疗养息好的。她说,若是躺在自己家里,早就死了。抗战时期,她不顾家庭反对,随抗日小学东躲西藏地读书,1944年又带着强烈的反抗精神参加了革命。


母亲参军后在部队文工团。她说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被组织包办了婚姻。当组织给她介绍对象时,她表示不愿意早结婚。她心说,我为了摆脱封建家庭,有更多的学习机会才参了军。参军可不是为了早结婚。没有想到,“领导”只征得邢野的同意,根本没有征求她的意见,就为他们打了结婚报告。我对母亲说,当时你完全可以拒绝结婚。她说:“我哪有这种觉悟?那时的观念,服从上级天经地义;再说,那时我还不懂事,从我们家乡到部队,我不知道自由的婚姻是什么样子。我更怕因为不同意结婚,就让我离开部队。”


母亲与父亲结婚时,还不到十八岁。


上世纪50 年代初,母亲随父亲进了北京。当时高中毕业生生源不足,国家决定保送一批干部上大学。母亲想上大学,但父亲不同意。孙福田叔叔的妻子肖驰阿姨,曾是父亲他们文工团演剧队的女演员,当时上了中央戏剧学院,毕业后去了中央实验话剧院,成为那里的台柱子。母亲很要强,也爱学习。她不满足当某某人的夫人,而是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一份社会位置。这时,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,父亲说:“你不把孩子的事安排好,就别去上学。我没时间管孩子!”其实那时的调干生中,有孩子的人很多,孙福田叔叔当时也已经有了两个孩子,就是由孙叔叔来照管。况且那时雇保姆也容易,级别较高的,公家还给出保姆费。父亲也能享受这种待遇。母亲说:“调干生上大学,得写保证书,保证不为孩子的事请假。我不敢写保证,因为小孩子经常要闹病,而你爸爸又不管。”母亲终于与大学失之交臂。


家庭里的硝烟


1960年代中期,中国作协被毛泽东视为“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”。当时父亲因病被安排在作协的创作组,编制是驻会作家。作协要求驻会作家一律到基层去。创作组的赵树理下放到了山西省文联,周立波下放到湖南省文联,华山下放到广东省文联,艾芜下放到四川省文联。父亲本想去天津,因为是直辖市,不能去。湖南有老同事康濯在那里,父亲就决定去湖南省文联,说湖南的民歌很发达,希望到那边采集些民歌。1960年代,父亲一度在创作诗歌。母亲所在的单位是《世界文学》编辑部,归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。文学所不希望我母亲调走,为了留住我母亲,决定调我父亲到文学所,文学所所长何其芳派人与作协商量,作协同意,但我父亲不接受。文学所政治部主任不只一次到我家说服他,都没能改变他的主意。母亲在《世界文学》编辑部主要搞行政工作,人家为了留住一个行政干部,调对方的亲属,实在是破例,也说明母亲的能力与人缘。其实父亲对这次下放离京并不满意,但他的自尊心断然不肯为妻子改换门庭。事情还在商议之中,他就趁母亲上班时,把家具全卖了。他想断了母亲不想走的念头,根本没有与母亲商量。母亲下班后大哭一场。这当是他们感情的最大裂痕。


“文革”结束后,一批在干校的人要回北京工作,一批被打倒的人要恢复名誉和职务,一批以前被无理赶出北京的人要求重新安排……因此,几乎名存实亡的中国作协正在恢复建制,需要一些有经验、熟悉作协工作的老同志回到作协。作协秘书长张僖知道我母亲愿意回到作协,很高兴,问邢野同志什么意见?母亲说他不表态。张僖觉得邢野不同意,不能只把我母亲调到北京。后来有人想介绍父亲调中央歌剧舞剧院做编剧,父亲表示不考虑。待河北省文联恢复,调他这个文联副主席去石家庄时,他又称身体不好,不愿意挪动了。我们分析,“文革”后的父亲不希望工作了,他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,他没有能力在某个位置上,上下左右应付裕如。他只想逃避。


我问母亲,你们是不是一直感情不好?母亲说,也不是。他能写作、能工作的年月,心思不在家里,我也理解他的工作,自然吵得少。那时他只是不多管事,脾气没有后来这么暴躁。我记得,“文革”时,他们也不怎么吵架,可能要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吧?


“文革”中期,父亲到保定以后,就处在赋闲状态,母亲在文化局上班,后来做到市文化局副局长兼文联主任。母亲工作担子重,父亲只好担负起了做饭的职责。有一次他讽刺母亲:“什么加班,谁知道你干什么去了?你当了官,就不要家了。”母亲说他“胡说”,他抓起一个砂锅冲着母亲砸去。那时,我们也很不平,你不想工作了,可是人家想工作,总不能为了侍候你,就让母亲提前退休吧?


母亲离休后,想上老年大学,父亲总是以各种理由阻拦她。母亲喜欢旅游,父亲更不支持。我曾听父亲说过,年纪老了他要游遍全国各地,吃遍全国各地。不知在他身体还可以的时候为什么不见履行。母亲有限的两次外出旅游,都是先与父亲打上一场恶仗,摆出一副一气之下扬长而去的姿态再走。


父亲晚年,对我们子女反倒好多了,希望我们经常回家,听我们谈谈外面的事。尤其是过年过节,家里人越多,他的笑容就越多。但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天比一天恶化,动不动就抡拐杖。母亲有时会因此躲到某个子女家去住。这时,父亲就给各子女打电话,要求我们回家解决他们的问题。我们经常像救火一样赶回家,楼里的邻居,也经常为他们调和。父亲去世后,我在遗物中看到一张“文明家庭协议书”,上面有父母和邻居阿姨作为证人的签字。母亲说,不管用,翻脸就忘。母亲对父亲早已绝望,说:“我天天侍候他,买菜、做饭、拿药、报销。但我生病三天,他到我屋里看都不看一眼。他宁可饿着,也不去煮点稀饭一块吃。”


母亲过去嘴上总说离婚,却下不了决心。一来她觉得面子无处放,二来觉得已经有六个孩子,她放不下。到了晚年,有一次,母亲和我们商量,坚决要离婚。我们说你们早干什么去了?现在他八十多岁了,又有病,法院根本不会判你们离婚。我曾经问母亲,总听见您提出离婚,我爸是否提过?母亲说,他从没有提过。每次我一提离婚,他就更加恨我。


他们三天一小仗,五天一大仗,身体同样很不好的母亲度日如年。因为我们经常站在母亲一边,他们关系的恶化,也殃及到我们。


2000年5月,我做了甲状腺切除手术,身体很虚弱,就趁病假回了一趟家,一方面想看看他们,一方面想在母亲身边调养调养。但是这次回去,恰好他们之间的一场风暴刚过。我佯作不知,只是随便说到,我在北京有了新房,想让妈妈去住几天。父亲听了,几天不说话。我看他不高兴,也就不准备再提了。一天中午在饭桌前,父亲什么都不说,突然拿起保姆刚刚盛好的米饭就往我的头上掷来。我一躲,米饭摔在地上,碗碎了;他又拿起一碗,我一躲,米饭摔在地上,碗又碎了;他再拿起一碗,我只能再躲……我知道,和他没有什么道理可讲,只好拿上背包回北京。想来真是滑稽,当时我已近五十岁了,还要挨八十多岁的父亲的打。这心里,是什么滋味?


有一回,我在中央电视台《半边天》节目与主持人讨论电视剧《激情燃烧的岁月》时,说过这样的话:我的父母也是老干部,参加革命一个抗战初,一个抗战末。他们的结合,近乎组织的安排。他们的婚姻也有革命资历的差别。母亲是文工团员,父亲是文工团长,从父亲角度看,多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选择。从这点看去,起点就不平等。后来的家庭生活,服从革命需要就被置换成服从丈夫,以丈夫为中心,以他的工作为中心,以他的喜怒哀乐为中心。在这个队伍中,等级秩序不是缩小了这种不平等的差距,而往往是以革命需要为借口加剧了这种不平等差距。像《激情燃烧的岁月》那样的美好结局,在争吵式婚姻中未必占多数。像我父亲这类的干部很难培育起对对方精神追求的尊重。晚年,他们完全是出于妥协将就在一起。


我母亲在这种婚姻中,感觉不到幸福。她已经提前给自己买下墓地,决心死后不与父亲埋在一起。我同情我的母亲,将遵照她的愿望去办。


最后的日子


1973年,父亲将工作关系从山西省文联转到保定市文联。


我们家从1965年初搬去湖南不到一年,父亲因为不适应湖南的气候,通过中宣部转到了山西省文联。那里的作家赵树理、马烽、西戎、胡正都是父亲的熟人。到了“文革”后期,父亲仍有向自己的“根据地”靠拢的意思,河北是战争年代他比较熟悉的地方,他决定把关系落在保定。


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,父亲的思想并不保守。我看到他一篇《夜读有感》,热情歌颂宗福先的话剧《于无声处》。他对新时期的小说也很关注。“伤痕文学”热的时候,有个叫李剑的作家写了一篇《歌德与缺德》,指责“伤痕文学”是“暴露文学”。父亲说:“我看这些作品好就好在‘伤痕’给人的积极力量。‘暴露’四人帮,歌颂了人民有什么错?”


上世纪80年代后期,文学批判的声音弱了,很多青年作家“从写什么”转向尝试“怎么写”。那种写作自我性的张扬,使父亲的关注冷却了。他也关注思想文化界的反思。每当我们兄弟姐妹在一起议论一些社会上的问题时,他愿意在旁边听,但很少发言。我觉得他真正的精神寂寞是从这时开始的。


其实,和他同代的一些老作家,还是可以在反思历史中迈出新的步伐。比如徐光耀,他的长篇回忆录《昨夜西风凋碧树》,以切身的经历和感受,再现和反思了当年的“丁陈事件”和文艺界的“反右斗争”,引起很大反响。作家胡正的长篇小说《又见清明》,是对战争年代革命队伍中的残酷斗争、自相迫害的艺术写照。父亲跟不上这班车了。


父亲一直是沉默的。沉默中可见他的矛盾性。政治上他认同改革,但让他反思体制性的东西,他不情愿。他曾说过,就凭给我的离休待遇,给我报销医药费,我也不说现在的体制不好。


他早就声明,再不写东西了。我一直以为,他已经绝然放弃。但是2002年,他再一次病倒,让我明白了他对停止写作的不甘心。


2002年,一个文化公司与父亲联系,想把电影《平原游击队》改编成电视连续剧,争取在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时上演。父亲很高兴,希望身为职业编剧的弟弟接下改编的工作,并让弟弟代表他与那个文化公司签了合同。他愿意努力配合弟弟。合同签了以后,父亲天天都在思考剧本的纲目。他希望调动他所有的生活积累,将原来的电影故事尽可能地丰富起来。弟弟思考的则是如何有所突破,与今天的观众接轨。八十四岁高龄,且有血压高、脑血栓前科的父亲,忘记了自己身体的承受能力。一天中午,母亲突然发现他再度中风。嘴是歪的,手已拿不住筷子。通过急救,发现父亲已经大面积血栓,导致他不能说话了。此前的十几年里,父亲曾两次中风,都因为母亲发现及时,被抢救过来,并能生活自理。而这次父亲双腿也不能走路,全瘫在床了。我们闻讯赶回家时,父亲见到每个子女,都要大哭一场。改编剧本只好告吹。父亲的痛苦与全家人的劳役,开始了。


说到“全家人的劳役”,并不意味着我们对父亲的侍候是厌烦的。而是他的人格、性格,最终成为对家人的最后摧残。


瘫痪在床的他,仍然是君临全家的“主人”,一切都得他说了算,绝不迁就,绝不妥协。他已不会说话,耳朵也全聋,但他脑子清楚,“意志”坚定。首先,一天三顿,每顿吃什么,必须经过他的同意。他不能说话,字也写得无法辨认。我们就把他喜欢吃的东西写在纸板上,让他点头,再去采买烹饪。但是,他的主意不断在变,一会儿想吃这个,一会想吃那个。如果你想说服他,下顿再改,他会把碗摔到地上,让你重做。否则就绝食。


他对母亲依然如故。有一次,因为在外面遇到熟人,母亲回家迟了一会,他见到母亲,指着钟表,拿起拐杖就往母亲身上抡。瘫痪在床,并不妨碍父亲向靠近他的人动武。


父亲病倒以后,生活的压力使母亲因心脏病住进了医院。这种局面怎么办呢?我回家后,劝父亲也去住院,说我可以在医院同时招呼你们两人。父亲同意了。到了医院,父亲对保姆不满意,坚决要求辞掉她。他的决绝态度是,宁可泡在屎尿里,也不让保姆收拾。我妹妹有病,不能受累,我一人又顾不过来,只好到保姆市场给父亲请来一个男护工。但到了第二天晚上,他又坚决要求让男护工走人,只让我们伺候他,并因此赌气拒绝医生治疗。他自己拔掉尿管,把被单撕成一条又一条。医生为了让他睡觉,先后打了两针安定,他仍睡意全无。他一定要在精神上战胜我们,绝不屈服。


我们开始打老年公寓的主意,挑中一家新办的规模较大的老年看护公寓。我们选择那里的最高费用,要求提供24小时全护,父亲想吃什么,就给他做什么。人家全答应了,父亲也同意去那里。


以后,每星期我们最少有一人去看他,母亲也不断去看他,最长一次陪他住了一个月。父亲一直要求回家,有时连哭带作揖。为此我们给他换了一个离家很近的养老院,争取每天都有人去看他。我们做子女的心情非常矛盾,以至于有人倾向他回家,有人反对他回家——父与母两党的局面。我们知道,只要他一天头脑清楚,就必须要服从他。这种习惯,使他在家家中就不会有安宁之日,就是我们的灾难。最最担心的是,如果母亲不堪重负走在他的前面,那将是我们为子女的更大灾难。以他的心理与性格,谁也不敢对他抱任何幻想。当然,最后点头还得是母亲。母亲说,如果父亲回家,她就去老年公寓。知情的邻居都同情我母亲。我们只能一次一次地拒绝父亲,直到他再次因急病住院,去世。


怎么写父亲才算是公正的?我曾试着为父亲开脱,比如,内心有追求,却与时代的不适应;不希望被人忘记,却拿不出应合现实的作品;渴望与人沟通,又惧怕人际关系;有意远离社会,社会也在抛弃他;希望妻贤子从,不得如愿;无数的郁闷无法排解,只好转嫁发泄。


父亲虽然是写过英雄的作家,但他是个常人,且因社会时代、因文化背景、因个人性格的多重原因,他身上有着突出的矛盾与人格分裂。


有朋友认为我父亲的老年,是一种病态,希望我不要太想不开。我也怀疑这样写父亲对他是否公平?因为他没有反驳解释的能力。然而,我始终不明白的是,他为什么一辈子都那样的固执,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机会,让我们坦诚谈谈对他的看法,也让我们听听他的解释。我能体会到的只有他内心的荒芜。


为什么一辈子没有学会爱?没有学会尊重、理解他人?珍视为他服务了一辈子、与他患难相扶的妻子?父亲最终没有明白,一个人的价值是怎样有尊严地活着,这其中包括让他人也有尊严地活着。


父亲最终没有觉悟。


来源:《老照片》56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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